一
圣诞夜，耶稣降世，基督赎世人罪恶，布天下福音。

然而，并非，这个夜晚，每个生灵都有安稳的睡眠，比如，小蝶。

这是安离开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小蝶忘了那些有安陪伴的很多节日是怎么过的，但小蝶清晰地记得离开安的这三十二天、七百六十八小时、二百七十六万四千八百秒，自己是怎么过-的。

时间原来真的可以像砂糖一样，被熬成拔丝的模样，纤细而易碎，安以男朋友的身份陪小蝶度过三年，而后在三十二天前，以一张交通事故受害者通知单的形式告别小蝶的世界，从头至尾，小蝶都只如在梦境般迷茫着，小蝶告诉自己，这是梦，是梦，快醒了，会醒的。

半夜里，小蝶因为三片安定有了短暂的睡眠，又因为胃痛，从很深的睡眠里钻出来，胃痛，很痛，像个调皮的孩子，在胃上以某个倒霉的点为圆心，使劲地搅和。，小蝶打量自己缩成虾米的模样，这个姿势让小蝶想到了胎儿。小蝶想，胎儿在母体中孕育时也许就已经有了痛的意识，所以才缩成这样的虾米摸样。

脱离了母体成为个体，本身就是不幸的必然结果，就象今夜，在陌生的城市，在这个不太温暖的被窝，蜷缩着，并发抖，找不到温暖的理由。，小蝶感觉自己象是一条在辽阔的海面上孤独行驶的船，黑夜茫茫，找不到可以驻守的岛，摸摸枕边，小蝶忽然一阵恐慌，若安在，明晨，枕边一定有一个精致的圣诞袜，可现在，离明晨，还有四个小时，当再次睡醒的时候，真的能有以往的镜头重现么，小蝶忽然害怕起来，害怕去求证，害怕，这一切，真的不是梦，害怕，害怕一个她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实会追上门来逼着她绝望。

阴冷的冬日午夜，寒气如幽灵萦绕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带着安稳和的笑意，如经典的旧胶卷，缓缓播放从前的画面，然后，便有无数的声音在叫嚣，他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醒醒，醒醒，小蝶觉得快要窒息，挣扎、呼喊，如溃堤时的蚁蝼，仓皇地起身，逃离房间，只穿着单薄的睡衣，小蝶害怕，自己，会被房间里那些残留着安的气息的一椅一灯，追杀，包裹，直至绝望地死掉。

二

一个人的圣诞节，像未来得及化妆就上台了的小丑，面对空旷地观众席，卖力地表演，寂寞，且荒诞。

小蝶走在这个冰冷的城市的最中央，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人来人往，时时有靓丽的圣诞帽圣诞树刺激我的眼球，留在心底的，却只有空白。 有那么一霎那，迷着眼，看身旁的各色的人来人往，忽然觉得自己堕入了恐怖小说里常有的情景!在那里， 我们最熟悉的人往往是吞噬你的杀手，他们把利齿隐藏在粉红色的牙肉里，带刺的舌头舔着齿缝中属于鲜血的浓腥，只要让他们再走近一点，那深陷于眼眶中的漆黑就能让你窥视属于地狱的颜色。。。。

地狱?怕么?呵呵，傻笑，小蝶停下来示威地看着慢慢向自己逼近的假想敌，我想叫嚣，阎王爷爷你要是真的还有点慈悲你就带走我好了。。。。。

可假想敌没有把她带到她渴望的地狱，甚至都没人注意到她的存在，每个人，神色匆匆，在这个热闹的平安夜，他们都没有了追究一个年轻女子独立寒风神色凄迷的背后的故事的兴致。

不想，抑或是不屑。

小蝶站成一棵寂寞的风景树，然后苦笑，她打败的假想敌，她是胜利者，可她忘了，胜利的笑容需要哪几块肌肉怎样的配合。  只能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

单薄的睡衣在炫彩的霓虹下面显得有些孤寂可笑。

平安夜的热闹丝毫没有把寒冷给驱跑。小蝶不知道那骨子里的寒气是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的，她确信已经把自己弄成企鹅模样。可是，还是一直在打寒战！

寒战！是那种仿佛有巨大危险当前的时候不由自主地颤栗。

远远的，火车站塔楼上的电子钟，忽然发出沙哑的呐喊，宣告午夜的深沉，似乎想叫醒天上昏沉欲睡的夜，那钟声在喧杂的背后显得格外的阴冷。

小蝶觉得格外地孤单。安，身边背影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回头，如安那样，对她温暖地笑。

小蝶决定不再想安，不再深究，那个她深爱的男子，究竟是真的离她而去了，还是一场可怕的梦魇。小蝶抱紧自己，最需要的，现在，只是一点温暖。别的，已经无暇去想。

只要温暖，无所谓了，小蝶摸摸睡衣的口袋，后悔，从那个屋子逃离时，忘了带钱，小蝶知道，只要有钱，在这个城市的很多地方都有很温暖的房间可以逗留，只是，现在，小蝶只是一个裹着单薄睡衣的穷光蛋。

小蝶漫无目的地走着，不时有陌生的目光缠绕流连于她的睡衣之上，的确，一个妙龄女子，身穿单薄睡衣，难保不招人遐想，小蝶静静地低着头，慢慢地走着，只想本能地寻找温暖，想，温暖，只要温暖，哪怕是任何一个陌生男人的怀抱，只要，能给自己片刻的温暖。

此后的多年，小蝶回想起自己当年的这一夜，绝没想到，自己这么疯狂地出走，游离于大街小巷之间，只是为了，一场遇见，一场温暖的遇见，一场沉迷普洱茶香的温暖遇见。

三

小蝶凌乱的脚步因着一个背影变得有了规律的方向。

简单的夹克外套，黑色西装裤，短发，精神地竖立着，成春草的模样。黑色皮鞋，踩下一个个繁杂的灯光倒影。

那个背影像极了安，曾温柔陪伴自己多年的安。

小蝶不自觉地跟随着那个背影，狂喜，终于找到安的踪迹，却又沉迷于深深的害怕当中，怕那个背影会消失，更怕 那个背影的主人回头，面对的是一张陌生的脸。

那样的追随，是寂寞而充满幻想快感的，让小蝶 几乎忘记了寒风的冰凉。小蝶告诉自己，这是安，晚归的安，脚步匆匆，在去为自己购买圣诞礼物的路上。

小心翼翼地跟随着那个背影，如单纯的梦游娃娃，小蝶忽然想起，希腊神话里那个美丽的因为追随而憔悴的女神——ECHO。

希腊神话中 ，Echo,是一个美丽，善良，聪明绝顶的女神。众神心中的情人，而这位可爱的女神，却只钟情于Narcissus,英俊潇洒，风度翩翩，以至于必须用漂亮才能形容他那张脸。众女神心中的王子。

而Narcissus从来不理会任何女神的追求，包括可爱的Echo。因为他每天只做一件事，就是坐在水边，看着自己的倒影。知道么？Narcissus是个自恋狂，世界上他不会爱任何人，无论Echo或者其他女神怎样爱他。Narcissus爱的人只有他自己，只是他自己。

一天，Echo带着无法遏止的爱，紧紧地跟在Narcissus的身后，希望他能注意到自己，然后接受自己这颗爱他爱到痴迷、爱到发狂的心。

Narcissus感觉到有人在跟着自己，便问：。谁在这里？。

Echo欣喜万分，她多想告诉Narcissus她正为着对他的爱而被煎熬。可是她没有正常的说话能力，根本无法表达自己。

Narcissus没有等待别人的耐性，见Echo不回答，便欲抽身而去。

Echo不愿放弃这次机会，她想，只要让Narcissus多留一会儿，她就能多一分让他明白自己的希望。于是，她的回答冲口而出，只有三个字：。在这里。。。不要这样。。Narcissus说，。我宁死也不愿让你来占有我！。。占有我！。

Narcissus听了瘪了瘪嘴，认定跟着自己的这个姑娘是个轻浮的人，便满脸不屑地走了。

Echo羞愧难当，怀着悲痛的心情躲到了山林深处，最后憔悴而死。

小蝶庆幸，自己比倒霉的ECHO幸运，至少，自己有表达自得自由，只是，那，自己紧紧追随着的背影，是自己想要追随的人么？

四

只要不是迟钝如聋哑人，是无法不注意到跟随在自己身后的那个身穿睡衣目光游移的女子的，颜在转折过第三个街口的时候，停在一家茶楼的门口，原本，就只是个出差在外的夜晚，走出临时住的酒店，只是为了，来这家茶楼，喝一杯普洱，打发完这个夜晚，明晨，就可以坐上回家的列车，就可以面对妻子的微笑儿子的娇憨，这只是一个需要在这个异乡的城市打发完的夜晚。

只是身后那个女孩紧紧跟随害怕丢失的表情让颜的脚步稍稍踟蹰，只是怀着恶作剧的心情，猛回头，颜想知道身后那个女子，究竟，想跟他到多久。

小蝶抬头，正撞见颜回头的瞬间，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俊颜如画，却不是安，一瞬间，心痛到极点，终究，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小蝶深深体会到ECHO当时的悲伤，在人来人往街头，霎时泪流满面。

小蝶的眼泪砸碎了颜的镇静，只是一个恶作剧的心态，颜想，不管什么目的，就算是被自己识破她的跟踪，也没必要如此悲伤的吧。递过去自己的方格棉手帕，颜说，可以不在这哭么？我不想别人误会我欺负你，要不进去喝杯茶。

“来一壶普洱“。颜一进屋就告诉迎面走来的服务员。

小蝶默默地跟在他后面，在他点的桌位上坐下，仿佛长途跋涉后终于到达了终点。是的，这只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不是安，可是，安，已经找不到了。小蝶现在迫切需要的，只是温暖，只有温暖。

五

“喝红茶可以吧？“颜问。

”当然可以。”小蝶回答的很爽快。

小蝶在庆幸自己可以坐到这个陌生男人面前，这个结果不错，这个结果是自己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的，小时候，母亲总说，女孩子什么时候都要遵从自己的本分，要与任何年龄的男性保持必要的距离，她按照妈妈的意愿，保护自己的同时也保守着自己，甚至，遇到她确实心仪的男生时，也怀抱这个念头，并把这个念头尊为所有行动的准则和标准，可到头来，这行动准则和标准又害了她，她孤单寂寞的要命，她甚至不敢将自己的孤单和寂寞说给父母，她怕他们知道了难过或责怪自己，如果那样，她会觉得，自己的不孝和不谙世事就是一种罪过。

唯一主动钻进她的世界，分享起她的寂寞和孤独的人是安，可是安走了，在认出颜不是安的瞬间，小蝶又想起警察手上盖着鲜红的血淋淋的章的那张纸，那张纸在叫嚣，安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再回来。小蝶想，恐怕这是真的了，可小蝶还是不敢去想，安真的走了，自己该怎么办，没有了安，何处是自己的方向。

她也不敢将自己的孤单、寂寞、恐惧、彷徨说给同事听，因为，他们惊异不解的眼神，足可以将她活活地杀死。

六

普洱茶香浓郁而缱绻，温暖着舌尖的每根神经，让躁动的血管渐趋安稳，小蝶渐渐安静了下来。

颜晃动着浅浅古色茶具里的古色普洱，淡淡地说，普洱茶品性温和，既没有绿茶的清寒，也没有红茶浓烈，独具了陈香、甜润、醇厚的风韵。普洱茶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自然和缓发酵，达到一定年份后内香凝聚，活力会愈加充沛。它不惊的样子，使发生在它身上的时间显得朴朔迷离。它的长久耐泡，仿佛是在和我们的味觉进行启蒙和对抗。

颜亲抿了一口，含住，缓缓咽下，说，或许，你也可以，像一片茶叶的发酵一样，缓缓，想想，自己，究竟是在怎样地成长。

小蝶一直不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是个话痨。小蝶不知道，原来沉默了三十二天，不是自己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只是自己一直在压抑着，在隐忍着，而颜的一句话，一杯茶，让自己忽然想要放松地说出来，痛苦、彷徨、畏惧、幻想，一点一点地说出来。

小蝶说起了和安的相逢，说起安的离去，说起自己这些天日日挣扎在梦魇边缘的困境和一次次睁眼后的绝望，说起深夜的这场逃离，说起因着一个背影不顾一切的跟随，语气冷静，略带自嘲。

颜绝对是一个上好的听众，浅浅地抿着茶，目光柔和温暖。如初春的暖阳，让小蝶想到远在家乡的父亲的肩膀。

因着与安类似的背影而跟对颜走过常常的街巷，但小蝶不得不说，其实，颜，与安，绝对是两个类型，安，朝气灵活而张扬，颜，温和而内敛，如陈香的茶。

颜说，知道普洱怎么制作的么？普洱茶的原料必须是云南大叶种制成的晒青毛茶，茶树生长的环境最好在1500米以上。从这点看，普洱茶是矜贵曲折的，环境特征会使树种演变，然而也正是大叶种茶树的不同品种，形成了普洱茶甘、滑、醇、厚的差别性品质。由大叶种茶加工的晒青毛茶苦涩浓烈，口味并不佳。但就仿若是在自然演化中寻找自己的归宿，云南大叶种茶最终通过后发酵体现出了自己的独特价值。茶叶发酵陈化后，其浓烈的性味神奇般的得以收敛，杂味散失，转为了醇和、甘滑。人生，也便如此，并不是谁失去了谁，便从此不再有方向，人，总会如普洱那般，在岁月的磨练中找寻出自己的归宿。

颜说，每个爱上普洱的人，都有一个深刻思念之人。普洱茶被大家消费着，却又似乎并不属于我们，我们对它的憧憬，总像是在回忆。或许，因为我们对时间充满了敬畏和想象，所以我们不太愿意相信普洱茶只是陈化了的某种植物的叶片。我们认定了那是光阴，是综合了暗香与光的物件，是自我成全和不可企及。是时间最有贵意的流逝。

茶香轻轻弥漫，颜在茶香氤氲里恍惚如陷入某场久远的回忆纠缠，小蝶则轻轻抿茶，唇齿间淡淡余香，仿佛安温热的唇颊。

小蝶是第一次喝普洱，便恍惚熟悉了很多年的感觉，安，无论现在身在何方，这淡淡的余香，足以让小蝶知道，曾经，有那么一份温暖，为自己而绽放，而思念至深时，一杯普洱，便可呼唤起那沉湎记忆底的欢乐时光。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长久以来，它一直就在那里，存在着、沉默着。它有一张简单的脸，一个朴素的姿态。机缘巧合的时候，你发现了它，喜欢上了它，继而发现它的一颦一笑是那样的弥足珍贵。

七

火车站塔楼上的电子钟再次发出沙哑呼唤的时候，天已亮，茶尚温，颜脱下外套裹在小蝶单薄的睡衣外，再给她一个拥抱，朋友式的，然后，转身，离开，萍水相逢，他能为她做的，也就是那一壶茶，一件寒衣，一个拥抱。

送颜离开后，小蝶寂静地走向家的方向，逃离一夜，她决定回去面对，无论是安的逝去，还是物是人非的感慨，小蝶知道，自己迟早都必须去面对。

只是小蝶很感激那一夜，那次萍水相逢，那次普洱茶香里的温暖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