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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西的老背夫

发布时间:2013/12/14 17:5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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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马古道之行第一天,夜宿泸定县磨西镇——当年茶马古道必经地,现今为旅游热点的海螺沟冰川森林国家公园入口处。

此刻已置身于横断山区东部边缘,山地高耸起来,重峦复叠嶂。二郎山(马鞍山)“高万丈”的险峻,因半个世纪前那首筑路歌谣而名扬四海。20多年前我曾乘坐一辆解放牌货车走过它,沿山路盘旋而上,洇湿雾气扑进车窗,车行山顶,时常隐没于乳白色云团中。自从隧道穿山而过,节省了路程也删除了险道。二郎山隧道又被称作“康巴之门”,山北天阴雨湿,山南则晴空丽日,幡然两个地理气候带。翻越二郎山的运茶古道为明代所开辟,相对于年代更古老、被清代列为官道的经荥经、泥头、磨西至泸定、康定的“大路”,此路俗称“小路”,所背之茶亦称“小路茶”,至今二郎山北尚有村庄名叫“小路”。无论大路小路,一样的翻山越岭,地势陡险,骡马难以通行,只有人的双脚可以攀援其间,所以自古便造就了茶马古道上惟此地独有的奇观风景:人力背茶。

在磨西镇当晚就打听到一位老背夫,当即决定第二天不随大部队游览冰川景区,由兼任海螺沟管委会主任的陈加林副州长陪同,在镇上采访。今年82岁的李光荣老人孙儿绕膝,正坐在家院里喝茶抽烟,安享晚年。老人并非世居磨西人,是24岁那年为躲“壮丁”,与父兄一道从汉源县的泥头地方举家搬迁而来。说来老人的原籍也并非汉源泥头,而是汉源富庄人,当自家的4亩地被山洪冲毁,破了产的农民就从富庄逃荒到泥头,租种几亩地。而土地生长之物不足以果腹,13岁的李光荣便随父亲加入背夫的行列。从背3条茶开始,直到24岁背12条,除农忙时节,每月两趟,年复一年地往返在通往康定的山路古道上。泥头并非产茶地,而是大宗雅茶的转运站,人力背茶的起点,到达康定的时间视足力或需7天零一早晨,或10天零一早晨。报酬计件制,每条1.1元或1.2元,若领取的是实物,按每条茶16斤、12条计,一个往返可换回玉米两斗共70斤。而玉米面是背夫的主食,李光荣年轻时曾与弟弟一顿吃下5斤玉米面的粑粑,加上沿途食宿开销,可见苦力的所剩无几,也可见背茶是这一带贫苦农民几乎惟一的谋生手段生活来源。当地民谚这样形容:“十个背哥九个穷,背架子弯弯像条龙”。

老人向我们描述背夫的行头和日程:当地称背夫为“背子”或“背二哥”,十人八人相约同行,从泥头的陕西茶商的库房里领取茶包,脚单交与背夫领头的人,以便到达康定时验收付账。背夫们依各自体力,十几包最多者20包——足足320斤!将长条茶包层叠摞好,用竹签串起固定,以篾条编成背系,套于双肩。随身自备沿途食物:玉米面和一小袋盐;胸前系椭圆形小篾圈,专用于刮汗;手拄一根丁字形拐杖,拐尖镶有铁杵,称“拐筢子”、“墩拐子”。因茶包一旦上背,沿途不得卸下歇息,只能用这根拐杖作为支架,抵在茶包下,以使背夫挺直腰背歇脚片刻。日久天长,山道上留下了铁杵的痕迹,密布的石窝窝,至今仍在因荒弃而覆满青苔的石板道上隐现。

就这样日行三、四十里路,中午简单地吃点儿玉米粑,晚间住旅店,可以吃上一碗豆腐或豆花,便是背夫们最好的享受了。说是住店,只不过一个聊避风雨的栖身之所,草垫下的臭虫跳蚤是唱进民谣了的。每晚店钱1角5分钱,当晚若吃一碗豆腐另加5分,第二天清晨一碗豆花又是5分,撒上自家带的盐。好在店家免费提供柴禾,背夫们可于当晚蒸好玉米粑供第二天路上吃。当晚的休整内容还有,有谁的肩背红肿了,就烧烫拐筢子的金属杵尖压往红肿处;肩背磨烂的,敷上盐巴以痛疗痛……

背夫的行列中也有妇女儿童。最小的“背童”年仅10岁,可背30多斤两条茶;“背妇”们背十多条,有些带孩子的妇女只好把婴儿捆绑在茶包顶端。李光荣有位侄媳,背上13包茶跟男人一样地出苦力,茶包遮住头部,路人只看到她挽起的裤脚和粗壮的小腿,脱口称呼她为“伙计”。背负重荷多有不便,“背妇”们小解只好借助路旁一种长条的叶片……

无论隆冬炎夏,千年古道上脚穿草鞋、衣衫褴褛的背茶人川流不息。道路险阻,许多人倒毙途中——失足掉下悬崖或陷进雪窟,临近康定的大风湾里,甚至有被大风吹死冻僵的。所以旧时大风湾有个“万人坑”,沿途死于非命者皆被拖进洞中,经年累月,洞内新骨覆旧骨。有人在此处写下“白骨塔”三字,并一幅对联:“满眼蓬蒿游子泪一盂麦饭故乡情”。……

当年的背夫生涯历历在目,当年的“背夫谣”已是刻骨铭心。老人用方言吟诵这首古道上脍炙人口的民谣——

        泥头串茶又好耍,
  顿顿吃的玉米粑。
  一出泥头桅杆坝,
  老君关坡坡实难爬。
  爬上君关歇一下,
  大湾里有个大骒马。(女店主身材高大健壮)
  丁字坪,三脚坪,
  含泥沟豆腐要抢人。(豆腐量少,店主“宰”人)
  ……
  新龙且把酱油打,
  冷集又去醮豆花。
  橙子坡,实难爬,
  幺塘子花生抓两把,
  甘露寺的和尚没答答。(秃顶无发)
  ……
  摩子沟有个曾幺大,(另一版本为:摩子沟有个曾幺大,大小两路都要去拜望他。是指曾
  曾幺大店子开得下,幺大为其时哥老会的袍哥大爷,必得拜见)
  全靠两个女娃娃。
  拢了皇桥杵一下,
  过河就是两响刷。(过泸定铁索桥,桥关收取苛捐杂税)
  过河又歇白日坝,
  碰到两个“沙皮娃”。(沙皮娃指天全县一帮青年背夫,只背几包茶却又横冲直撞)
  浑水沟又把幺牙打,(背夫全程中惟此处可吃肉打牙祭)
  扎里象鼻子在吹沙。
  水打沙湾光河坝,
  大烹坝臭虫虼蚤满街爬。(掀开草垫,但见一层臭虫密密麻麻)
  ……

走过的路越来越长,剩下的路越来越短,以下历数走过哪些地方,一系列的地名;可见到些什么,一系列的人名,民谣的节奏也越来越快。“大风湾,小风湾,过去就将到东关”,康定城在望。“东关上,搁背子,要去找老陕投贴子。”茶包交到指定的瓦斯碉锅庄,肩背上卸下了那座小山,背夫们不肯空手而归,相约再揽些羊毛之类的货物背回。更有一些人领到卖命钱直奔大烟馆,买回一时的麻醉……

在泥头的背夫生涯就这样过了11年,本来还可以继续下去,但日常苦难之上额外又加了一个拉“壮丁”,李光荣的弟弟两番被抓两番逃回后,李家兄弟仍面临着泥头地方摊派当兵的威胁,只得举家迁往磨西。磨西有天主教堂,其时法国人正在那里建造一座麻疯病院,李光荣当起了石匠打石头。往后的几年里,李家兄弟重操旧业,从磨西走上4天,背上当地产的玉米面前往康定出售,做小本生意直到解放。近年间随着海螺沟旅游业的开发,磨西镇空前热闹起来。李家盖起三层楼房做了旅馆餐厅,承包出去每年可收几万元的租金。四个儿子各自成家立业,仿佛就为了对应前辈的背夫生涯,他的两个大孙子当上了汽车司机。

老人一家的变迁印证着茶马古道的变迁,古驿站的磨西镇今非昔比。自从贡嘎山成为我国面积最大的国家级风景名胜区,海螺沟成为集冰川、森林、温泉于一体的国家公园,各方游客便川流不息了。距成都不过300公里,从前从未谋面,一旦前来便是一连两次。从前从未谋面,但海螺沟于我并不陌生,前些年便把它写进《青藏苍茫》中。我对陈州长说,20年来对于海螺沟—贡嘎山的科学考察和旅游开发堪入史册,最早发现并考察这片我国最大的海洋冰川区的是谁?是地理学家李吉均教授和他的几位研究生们。八十年代初他们在海螺沟冰川世界里摸爬滚打,现在李吉均已是中科院院士,而当年追随他的学生们都成长为国家栋梁:姚檀栋是国家攀登计划青藏研究的首席科学家,秦大河现任国家气象局局长,另一位周尚哲早已取代老师,担任兰州大学地理系主任。最早呼吁将海螺沟旅游资源变为旅游产品的是谁?是中科院成都山地所的陈富斌教授。山地所在海螺沟建立的“高山生态系统观测试验站”也被纳入攀登计划青藏项目的三个野外定点站之一。海螺沟旅游具有审美和认知的双重价值,凭借中国科学家和当地政府的多年努力,茶马古道旅游开发在此初见端倪。

后来我在康定见到了有心人收藏的老照片:背夫只是茶包的载体,背负的茶包比人还高。触目惊心之余,不由得想到,昔日茶马古道的辉煌,是构建在怎样的苦难基础之上。